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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渾羊歿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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根據李泌所說,如今宮內諸宦,以李輔國最受寵信——雖然品位不是最高——基本上可以算是“大內總管”。則若有人在宮中私養信鴿,還接收來自前線的軍報,即便能瞞過天子、諸王,也絕對不可能瞞得過李輔國去。

至於李倓,雖然受命守衛宮禁,還督責諸宦,終究作為成年的親王,不可能真正深入到各宮各院——起碼嬪妃居處,他就不能涉足——所以他做事瞞不過李輔國,其他人做事卻可能瞞得過他。

因而這信鴿麽,倘若源頭果在宮中,只可能是李輔國私養,或者他授意某人私養的。

“這些閹宦,最會耍弄小聰明,揣摩上意,也不必理會。然而如你所言,建寧王素來聰慧,或許已然起了疑心……說不定領走奉節郡王,會私下反覆盤問真相……”

“奉節郡王肯吐實麽?”

“難說。建寧王與廣平王最為兄友弟恭,其於奉節郡王也愛護有加,親若父子,則奉節郡王未必會主動對他吐露真言,但若責問起來……”

李汲知道這種事兒是不大可能得到準確答案的,不妨就此揭過。但他想了一想,突然間湊近了開口問道:“阿兄,聖人尚未冊封太子,在你看來,誰能做太子呢?”

李泌不禁稍稍一驚,忙道:“住口,此事非你我所敢置喙!”

李汲微微笑道:“屋外應該無人竊聽,我兄弟私語,出兄之口,入弟之耳,預判一下,也無不可吧?”

李泌瞥他一眼,這才把聲音再壓低三分,緩緩說道:“禮法立嫡,無嫡立長,除非嫡、長都實在不堪,才當論賢。當今在潛邸時,曾娶韋妃,生二子,但其後離異,則二子不再為嫡;既登大寶,未冊皇後,則暫無嫡,而廣平王為皇長子,端肅敦厚,並無失德,自當立為儲君……”

“聽奉節郡王說,皇子中以建寧王最為賢明,還說有上皇壯年時風采……”

李泌搖頭道:“建寧王只是聖人第三子,且其母張氏身份卑微,則既有兄長在前,又豈能輪得到他?”

“那倘若建寧王極受聖人寵愛,且能立下大功呢?”

李泌聞言,悚然一驚,當即註目李汲:“你究竟想要說什麽?!”

李汲笑一笑:“我並不想說什麽,只是聽說建寧王賢明,又擔負宮禁重責,不禁想起阿兄昨晚所說的永王李璘之事來……”

李泌當即拂袖:“不可妄言——豈可一概而論?!”

其實永王李璘和建寧王李倓真挺象的,既聰慧賢德,得到朝野上下一致好評,又受兩代皇帝的寵愛,進而重用,那麽既然李璘有可能威脅到君權,李倓也有可能問鼎儲位——李汲前世把史書翻得爛熟,恐怕天然地就比這年月的很多官僚,對於此等事更具敏銳嗅覺。

李泌同樣精明,既被李汲一言點醒,即在呵斥之後,又補充上一句:“我知道應當怎樣防微杜漸,汝在外間卻絕不可妄言。”

“小弟明白。”

“我命你在院中靜候,怎麽會想到要去削彈弓打鳥?竟然鬧出此等事來……”

李汲苦笑道:“小弟又不是閨中婦人,居此閑院,有如籠中之鳥,且和那幾個閹人也無話可說……實在憋得慌啊。要不然,阿兄懇請聖人,讓我白晝也跟隨在你身邊護衛吧?”

李泌搖搖頭:“不可……我雖白身,終是士人,且為潛邸舊臣,你卻不同,又豈能跟隨著我,也等於伴隨在聖人身側啊?且若我在聖人旁猶須護衛,聖人會有何等想法?”

李汲對此倒是也有所考慮,既然不得允準,那便退而求其次:“聖人雖然播遷在外,我看他與諸王穿得都新,吃得也好……”那晚可是上了不少烤肉呢,還有好幾種水果——“想來這宮中……更加這城內,會有不少的書籍。懇請阿兄向聖人商借了來,我有書可讀,或可稍稍排遣些寂寞。”

李泌微微蹙眉道:“汝是個粗人——如今宮中上下,但識得你的,都如此認定——又怎能借書來讀啊?我應當如何開口?”

“只說是阿兄要讀便可。”李汲可是知道,李泌於練氣修仙之外,最好讀書,光潁陽家中藏書就不下百卷,恐怕絕大多數官僚都沒他多呢。

李泌一指帶回來放在案頭的書卷,說:“聖人授我這些文書,命我謀劃規覆兩京之事,哪裏還有閑空讀書?”

“阿兄啊,書豈會沒有空閑讀?無論馬上、枕上還是廁上,公文不可閱,卻是讀書的好地方!”

他這本是抄前人故智,但李泌聽了卻新鮮,忍不住撫掌讚嘆道:“此言大善,非真愛書者不能道也。”隨即斜睨李汲:“卻為何寫不好字?”

李汲趕緊顧左右而言他:“阿兄,日間聽建寧王提起什麽‘渾羊歿忽’,似為胡語,不知道所指何意啊?”

“確實是胡中傳來,乃以整羊破

腹,塞入整鵝,烹熟後即棄羊而唯食鵝……奢侈糜費,以此為甚!昔年曾盛行於長安城內,則國家日漸奢靡,國勢盈滿而缺,由此物即可得見一斑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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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晚,李泌秉燭閱讀,直到更深,李汲反倒是早早便登榻去睡了。

——其實這年月榻的主要功用還不是臥具,只是處於坐具和臥具之間的一個過渡態,但好在這張榻夠寬夠大,即便二人也可勉強臥下,而既然李汲自稱不喜歡睡地鋪,李泌便也只得敬陪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李泌又被李輔國給叫走了,仍然把李汲一人留下。不過李汲才剛在院中鍛煉完,命冉貓兒打了一桶溫水來擦身,便另有兩名宦官擡著一個竹篋進門,說是長源先生要讀的書。

李汲大喜,忙叫他們將書卷搬入後寢,然後他把冉貓兒等全都支開,就去翻撿竹篋——

都有些啥咧?《孫子》、《尉僚子》、《易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淮南鴻烈》、《東觀漢紀》、《三國志》、《太玄經》……

啊呸,這些我都熟啊,要來何用?難道真讓我背書以備將來去考進士不成麽?!

好不容易翻出一部《文選》來,其名陌生,看看前言,乃是南朝梁太子蕭統所編纂的詩文總集——貌似不全,只有十幾卷。不過在這十幾卷裏,也收錄了不少晉朝以後的詩文,李汲可以和自己的時間線相互對照——

呀,原來此世也曾有陶淵明、謝靈運……這個鮑明遠又是誰了?詩寫得很不賴啊……

最後一卷,不是書,展開了一瞧,題頭寫著:恭錄高宗天皇大聖大弘孝皇帝禦制詩六首。

什麽“天皇大聖大弘孝”雲雲是啥玩意兒,李汲自然搞不懂,但看筆跡頗新,應該是時人所錄,那麽所指必是本朝前代天子——若是前朝皇帝,不可能不把朝代名寫上去吧。唐朝倒確實有個高宗,這在李汲本主的記憶中可以檢索得到。

六首詩分別是——《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》、《過溫湯》、《九月九日》、《謁慈恩寺題奘法師房》、《守歲》和《謁大慈恩寺》,全是五言。李汲細細誦讀一遍,只感四平八穩,雖無殊才,也算勉強看得過去了。

對比自己那條時間線上同時期的名篇,名篇是珍珠、是翡翠,這六首詩也就玻璃珠子罷了——當然啦,前晚皇帝和諸王所做,則可比作屎溺。

也就是說,前代唐帝的文學水平還在及格線上嘛,怎麽到了如今兒孫,就墮落成這個樣子了呢?當然也不排除那位唐高宗的詩才矬子裏拔將軍,為數代皇室之冠,而當今天子和諸王,才屬正常水平……

翻看書卷,時間過得很快,幾乎一眨眼功夫,就到了用午餐的時辰了,霍仙鳴在門外稟報一聲,隨即三名閹宦就一托盤一托盤地往屋裏送飯菜,前後竟然有十八道之多,不但擺滿了幾案,甚至於有幾道還得暫置榻上,真把李汲給嚇了一大跳。

細細一數,四道幹鮮果品、四道面食點心、四道冷盤、四道熱菜,還外加一道主菜和一缽羹湯,至於主食,則是一大盆的白米飯,同時還配有碎肉羹做澆汁……

“如何有這許多?!”

霍仙鳴諂笑著說:“此乃建寧大王遣人送來的,專供長衛先生食用。”

啊呀,這些天一直“長源先生”、“長源先生”的不絕於耳,今日竟然聽到一聲“長衛先生”……我也有做先生的資格了嗎?

霍仙鳴等人還指著每道菜,逐一給解說名稱、來由、做法——據說是李倓特意吩咐的:“這是大荔的蟠桃,這是河東的蒲桃(葡萄),這是廣南的龍眼幹,這是荊南的蜜漬酸梅……”

李汲心說你真當我是啥都沒見過的鄉下孩子啊,這些果品也用介紹嗎?

但那些點心和菜色,大多數外形、樣式,他倒確實沒有見識過——即便在前世——還必須得支楞起耳朵,好好聽聽宦官們怎麽講論了——

“這是金乳酥,這是曼陀樣夾餅……這是西江料,乃用西江豬肩肉剁碎了,和以五味蒸成;這是躍龍門,用臘制的黃河鯉魚,去刺切片,裹料蒸熟……這缽是冷蟾兒羹,主料為河蚌肉,再加荷葉嫩心……”

只不過介紹到最後一道大菜,他們多少有些含糊,只說:“此物……奴婢也不知道是何物,如何烹制,但來人傳建寧大王的話,說長衛先生一見便知。”

李汲定睛一瞧,原來是西瓜般大小一個扁圓形的面團,烤得焦黃。他當即提起刀匕來,切開面團,果然裏面是荷葉,再掀開荷葉,熱氣蒸騰,異香撲鼻,裏面是一整只雞……

啊呦,李倓果然回去後就命人順著我的思路,反向破解出了“叫花雞”咧!

十多道美味,異彩紛呈、香氣混雜,李汲不由得食指大動。當即招呼霍仙鳴等人:“你們也來一起吃吧。”

霍仙鳴諂笑道:“此乃建寧大王特意賞賜給長衛先生的,我等哪有此等口福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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